2013年12月25日,韶山,田勇军在制作像。田勇军和他三弟从1992年起从事塑像的制作和销售,他二弟则开了个名为“韶山人家”的饭店,生意也很红火原标题:韶山冲的与神圣
11月的一个周末,我在网上预订了从长沙去韶山的旅游团。旅行社网页介绍是“红太阳升起的地方,伟大毛的诞生地!”紫色夺人眼球:“美丽!神奇!震撼!”旅行社天天发车,游程有“万人经典”和“豪华”两款。我选择了万人经典线。去往韶山前,我们先去相距30公里的故里,宁乡花明楼。
“湖南人杰地灵,”导游一开始就抛出一大串名字,无论是还是、彭德怀,、或是、宋楚瑜,他们主张各异,关系复杂,但在导游口中只有一个属性:湖南人的骄傲。
导游是个穿粉红外套的小个子,她介绍姓钱,希望我们叫她钱多多。当汽车离开长沙,钱多多开始强调这趟旅游的规则。“不准乱吐痰,”她说,“现在中国人有钱了,走出国门了,但国民素质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。到了景点不准乱扔垃圾乱吐痰。毛虽然走了,但他还会看在眼里。”重要的是,“要尊重当地的风俗和。毛就是他们的神,神圣不可。”
游客们还没从困倦中恢复过来,无精打采地在同意书上签了字。同车的有35名游客,我身后坐着几名公务员,正讨论本省3位、和彭德怀的故事,做着各自的历史评价。
故里是个安静的大园子,迅速晃一圈就得离开。钱多多这才说,“明天是刘的生日。”园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诞辰的来临。第二天,当我再次来到这里,仍是一片安静,连也没有看见,游客悠闲地来来往往。当地人说,也许是为了响应中央的节俭的号召。除了后人祭拜,本来安排的演出,也都临时取消了。
钱多多每隔几天过来一趟,多问几句她就显出不耐烦,可当汽车开往韶山时,她忽然开腔了:“不要以为我只是点个人头,不要把我的作用想得那么小。”
她手握麦克风,指向雾蒙蒙的窗外,“湖南的地形像一把朝向北方的龙椅,注定要出现一位真命天子。韶山的韶,就是立日刀口,注定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,注定出现一位能文能武的人。”接下来的20分钟里,她声情并茂地朗诵了的故事,最后描绘了1993年铜像回故乡的神奇过程:
“经过井冈山时,卡车就坏了,怎么也没法启动。直到第二天,司机对三鞠躬,汽车才神奇启动。这样一平安回到韶山。大家都说,是想在井冈山住一晚会会战友呢。12月26日,总为铜像揭幕,天空出现了罕见的日月同辉,山上的杜鹃花也提前几个月盛开了。老百姓都哭着说,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。”
就这样,在钱多多的中,我们来到了韶山。
铜像
去往韶山冲的道蜿蜒在丘陵和平原之间,两边是泛黄的农田,村庄点缀其中,很能满足人们关于田园的想象。100年前,这里是湘中最闭塞的角落之一,以至于1908年慈禧和光绪相继驾崩这桩大事,也没能传到村里。17岁离开韶山时才第一次听说,而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辛亥前夜了。
韶山冲的一天往往在红歌中开始,“太阳最红,毛最亲”,10.1米高的铜像高高矗立在广场。7点左右第一拨游客到达,穿过长长的走道,献花、鞠躬,许愿,绕铜像一周。也可购买仪式。很多时候需要排队,像一个个方阵,周而复始。然后是:亲不亲—亲,韶山美不美—美。涌到东面的故居里,看当年用过的灶台、床榻、水车和蓑衣。耐克篮球衫的少年站在故居前。帅不帅—帅;家是不是土豪—少年看不出土砖瓦房豪在哪里,迟疑着说—是。
走马观花的游览很快结束,我们这些“万人经典”组被留在村里,各自闲逛。钱多多带着“豪华”组去了滴水洞,那是1966年住过的别墅,传说他在那里酝酿了。我在一家以“毛”姓命名的农家乐安顿下来,老板叫秀,热情地说完“哎呀,我的小珊珊呐”就要过来牵你的手。店名借用了房东的姓氏—在这里,似乎饭店不姓毛就没了竞争力。
游客到达的时候,秀也早早出了门,守候在饭店的口招徕客人。在韶山,拉客是不被允许的,可是竞争激烈,她只能和行政执法“躲猫猫”。过去十多年里,她被抓过十多次,罚款上万元,她还被教育:不许和客人发生冲突,如果遭到投诉就一定是你的错。对问题,她很快掌握了技巧,当有客人“我一家就是在被害惨的”,她就会说,“的初衷是好的,何况,他是人不是神。”女儿厌倦了她的忙碌,写信说“我的梦想并不是当什么服装设计师,而是一家三口一起吃顿饭”。这会儿,她正独坐着,听宋东野唱“我也是个复杂的动物”。
那是我第一次到韶山,距离诞辰120周年还有一个月,再来时庆典已办过一场,人流量增加了许多。我和宋导游约在广场见面,她有11年的经验,准备跟我讲讲韶山的人文历史。
等待的时候,几辆考斯特客车停在广场旁边,少将毛新宇和夫人孩子走了下来,接着是李敏、李讷和毛远新,都坐在轮椅里被推着走。湖南省委徐守盛从车上跨下来,抻了一下西装,显得很,第二天他要赶到去参加中央的座谈会。
“你刚刚看到了吧?”宋导游出现后第一句话就问我,表情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从容,“的后人多朴实,没沾什么光,过的是普通老百姓的日子。”
宋导游喜欢谈论中人对韶山的热情。比如广场的花篮有399、699和999元三种,寓意“三六九往上走”。我估计这跟她接触官员多有关系。每年四五月份,宋导游几乎每天都要接待公务员团,近几年中央严控旅游,很多地方就以“教育”的名义申请出游,使得韶山、延安、井冈山等地的红色旅游不断升温,也形成了竞争关系。从2012年开始,陕西延安和富平的旅游火了起来,宋导游的生意有点受影响。
纪念活动结束以后,宋导游带我走到毛铜像前,她也提到了钱多多说过的“井冈山事件”,“杜鹃花开、日月同辉”。
“真的,”—真字低沉悠长—“我亲眼所见。”在图书馆的资料里,也记载着这一事件,不过发生的时间是铜像到达时。1993年的异象之后,诞辰拜铜像成了韶山人的新民俗。在广场,此起彼伏的“杜鹃花开、日月同辉”回响在耳畔。
广场东面是刚刚落成的纪念馆,主题为“中国出了个”,记录了韶山的石三伢子从东乡求学到建极绥猷的一生,还展出了不少“”时期的往来文件、章士钊的批示、对“”的几次,以及《必须正确对待干部》的批语。
我问宋导游韶山人怎么看“”中的。“想出来工作嘛,当时做事情已经完全不请示他了,特别孤单。”宋导游回答说,“这事怪不了,下面有人利用了这场运动,也不可能都知道。”
我继续追问,说很多人争论的功过。宋导游扭过头去,冷冷地说,“什么人都有。”
人潮
宋导游与我几乎是跟着毛家后人的脚步,先去广场,再去纪念馆和遗物馆,一上都看到紧张的安保人员。在等待遗物馆解除人流管制的时候,她跟我抱怨说,现在来韶山的旅行团质量一年不如一年。
“质量”指的是年龄结构、消费能力、停留时间,以及对毛的感情。“感情”当属第一位,感情深了才有消费意愿,才会逗留、带来经济效益。现在不仅年轻人很少,而且“都无所谓,看一会儿就走了”。在湖南的旅游版图里,韶山只是一条辅线,比不得张家界和凤凰古镇。
宋导游有些许失落,很快又抬起头显出无所谓的样子,“我一般只带团队,不带你这种散客的。”说完手机响了,她一边讲话一边踢着脚下的烟蒂,越踢越远。
纪念馆旁边是图书馆。在那里我翻阅了韶山市志,“虞舜南巡,奏韶乐于此,故名”,不过韶山大事记是从1893年降生开始的。1966年以前,游览的多是老和亚非拉友人,直到爆发,290万人来到这个村庄,而1964年和1965年的数据只是7.46万和20.1万。
涌入韶山的时候,韶山冲村民毛世襄14岁,他得知坐火车不要钱,一跟着到了,不过没见着毛—他爷爷与同为“泽”字辈。毛世襄的祖父家境困窘,一家三口只有不到一亩地,在家做了长工。1927年离乡后,韶山冲里鲜有人知道他的消息,“只知道在干,不知道那么高的地位。”
毛世襄经营着一家小旅馆。第二次到达韶山,我就住他家中。他每天为旅客做饭,还会不断催你—“快吃饭啦,菜凉啦”,像是家里的长辈。讲起乡邻,却像讲述遥远的传说。
“如今啦,怎么讲他都可以。以前有人在打牌时抽乌龟,在写有毛名字的纸上画了乌龟,被6个月。”讲起村里的历史,韶山冲没有例外—土改中欢喜地分到了田地,村里饿死过人,“”中斗私批修,去世伤心落泪,反而是分田到户时,乡干部屡屡,想要“守住的线”,毛世襄家分到承包地的时间比别的乡镇晚了整整一年。
韶山市志的旅游数据里,隐藏着身后37年社会心态的起伏不定。1983年,诞辰90周年,韶山在经历了70年代末的冷清后,迎来了第一次游客潮。《》从11月起,都在说整党和怀念毛东泽,呼吁用思想开展整党运动。1980年代,韶山的游客数据稳步增加—面对大势,到韶山旅游成了一种表达。在游客不断增多的1988年,毛世襄丢掉了木工的活计,在停车场卖起茶水,第一天就挣了12元,“那时候觉得做生意简直太容易了!”
1990年代初的徘徊后,中国还是决心在市场经济的上迈开大步。就在这时,一场“热”意外兴起,各地举办的音乐会上,《东方红》、《的金山上》成了最受欢迎的曲目,的卡拉OK歌舞厅里,穿霹雳装的歌手唱起摇滚版《南泥湾》和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。
下海潮、潮、人文大讨论,财富的、审美的,乃至身体的和的,一波波变革冲击着人们的心灵,开始成为朦胧的寄托,用以消除内心的迷茫与不安全感。在年轻人中间,时代的隔阂了审美与娱乐的可能,像时下的格瓦拉一样,成了文化消费品。而作为理想与利益符号的,还要到10年后更加分化的时候才出来。
诞辰100周年是毛世襄记忆中最盛大的庆典,时任总为广场揭幕,《韶山报》连续多期都在谈“铜像回家”,“汤老板进京办饭庄”、“把农民推向市场”、“培训场上忙”这样的新闻穿插其中。报道了民间纷纷为铜像广场捐款的故事。这一年,120万人前往韶山,第二年又涨了30万。广场逐渐成为村庄的中心,铜像两边建起了一排排房子,毛世襄租赁其中一间,开了饭馆,一年收入三四万,几年之后,他拥有了自己的旅馆,招待那些怀念旧日时光的人。
宋导游我进入遗物馆,去看那件有着73个补丁的睡袍,其他的角落里摆放有进口饼干、录音机、雪茄,其中一些是国礼。宋导游告诉我,遗物馆里不让。在快要结束的地方,摆放着镇馆之宝—一方寿山石龙钮大印。
生计
广场经过短暂的封闭后,人流又达到高峰。献花篮的人排成长队,告示牌上标明仪式价格:每场1000元。花篮分99元、299元、399元不等。一次则要三五十元。我对宋导游说,你们这地方生意真不错。
“和我们没什么关系,生意属于韶山管理局,省委直属单位。这里的老百姓和其他地方一样,打工。”
但还是有别的机会,在“行政执法”上班前下班后的早晚间,总有一拨村民手抓相机冲上广场,拉客、、迅速跑回广场后面冲印,再交还客人。跑慢了,客人跑了也就白照了。每天早晨和傍晚,我总能看到一群村民游击队般跑动着,神情专注紧张。
跟毛合影是村里一大业务,和铜像合影、和抠出来的纸像合影,站在边摆出一个握手的动作,跟PS着合影,或是和长得与接近的真人合影。
每天,我从旅店出来,会过一个纪念品商店,一个梳着头、身着中山装的男人总会从屋里走出来,缓缓挥手。人惊奇地打量他,嬉笑着,像发现什么秘密,迟疑着向前。老板抓着相机在一边吆喝:和合影咯!“”自若地保持挥手点头姿势,等久了也会忍不住鼓励,“那就握握手,握手不要钱。”
郑和平是店老板毛伟请来的特型演员,底薪6千元,每单生意能提成5%。挥手、抽烟、叉腰,一套动作他每天要重复上千遍。其他时间,他还会应邀参加活动,要价六七千:形式简单,在“银民”前面加个地名、祝福“迈出了万里长征第一步”,再配合几个动作。“他们一听就很高兴,也教育了他们要艰苦朴素。”在他乱糟糟的出租屋里,我看到一张超市,他挥手叉腰的图像边上写着“说物价要回到解放前”。
“今天只挣了85块,”郑和平从来不掩饰每天的收入,最旺的时候店里一天能挣上万块。我正和他聊着,毛伟拉着我帮他写宣传语—如何吸引诞辰时的游客。宣传语要表达的内容有些夸张。毛伟笑着说,在这里,只要不,其他都是可以的。
在韶山冲,人口不过1400余人,却有200家这样的纪念品商店,八十多家小饭店,每年多达百万的游客和对伟人的支撑起了这些营生,但像毛家饭店那样成功的绝无仅有,大部分都像秀一样,勤勉维持。
秀说,毛家饭店赖以成功的和的合影,其实是在邻居毛霞生家照的。他跟着开饭店,却没能成功。毛霞生人生最后几年里,四处拉客的秀偶尔会看到他孤独地坐在口,举着照片对游客说:“这是来到我家。照片上的人就是我。”
秀如今已经习惯了市场上的竞争和的变化。2003年,为庆祝110年诞辰,一位中央领导前来视察,看到闹哄哄的广场,认为毛故居不宜太商业化。此后,两边的旅馆和饭店纷纷拆掉。秀在这波潮流中,关掉了自己的小饭馆。但正是靠着小饭店,她带领一家从韶北村偏僻的山坳里走出来,盖上了新房子。
她兴致勃勃拉我去她20年前住过的地方,那一排小茅屋已是雨打风吹去,她凭着记忆找到了丈夫当年种下的枇杷树。不远处竖起的牌子写着影视。工程开发到半程就搁置了,新的工程却不断出现。2013年,韶山市投资19亿建设了12个项目,临近诞辰,四处都在建设,投了15亿的“润方文化城项目”也在日夜赶工,地点在不远处的铁皮村,秀的表姐李万香的村子里。
秀带我去见李万香,介绍说这是帮我们的人。李万香倒是没什么抱怨的,房和地赔偿了150多万,她只是心疼家乡就这么消失,刚建成几年的房子就这么拆除,那是和丈夫积攒了十多年才建成的。
临近诞辰的晚上,“润方”实景演出《中国出了个》,舞就是她曾经的家。她并没有去看演出。在韶山市的商品房建成之前,她住在出租屋。她还不能适应失去邻里的生活,对城里仍有些。她只着能在里面谋一份工作,清洁工或是园丁,似乎就能守住自己的家。
那一天,秀听了一半就离开了。她告诉我,自己的想法不一样。韶山总在变,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,会不会一票制,全部拆迁了?她只得抓紧挣钱,然后在火车站买上一套房子,她说,“那至少有70年产权。”
韶山的生意总在夜幕来临时收尾。《恰似你的温柔》、《别问我是谁》响起,广场工作人员把花篮收进地下室,到了明天它们又有了千元的价值。妇女们占据了广场,“爱我就别离开我”,扭腰跳起舞来。广场背后,的小贩们正和打印店老板结算,脸上都有了倦容。
到达韶山5天后的一个早晨,我在广场遇见妙修师傅。她带着6位老人绕了铜像一圈又一圈,双手,反复,之后是。
他们多是七十多岁的老人,从辽宁出发,唱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”,一火车硬座下来,晚上挤在小房间过夜,兜里揣着几个馒头。毕刻富一年前在妙修主持的里号召行动,秋天把粮食卖了,一行人走出各自的村庄。多年来,他们供着像。同行的李素枝还在村里专门修了庙。她在毛时代是村里的妇女代表,忠诚的执行者。
村民们说,韶山对毛的祭拜是从1993年开始的,那几个关于铜像的故事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。惩罚的故事也流传开来,谁谁家因为不放鞭炮导致了来年的不顺,1993年在广场指挥吊起铜像的公司不久后也衰落了,人们猜测那也许是指挥从铜像脖子吊起的。20年来,不断演变。12月25日傍晚,人们开始涌到铜像跟前,孩子们跟着祈福、。另一些人跪着,为一个一个金灿灿的小像开光。
过去37年,已成为民间的一部分。曾陪伴他们度过年轻时代,他们早请示晚汇报,唱红歌跳忠字舞,成天都在毛。在晚年,又以神的形式回归他们的生活。
早在2008年,零点研究咨询集团就在、上海、广州、武汉等40个城镇进行居民调查。数据显示,中国人在家中祖牌位的是12.1%,毛塑像的是11.5%,佛教塑像的是9.9%,财神和土地爷的分别是9.3%和8.8%。
“毛和佛是相通的,都讲究,”济南来的公务员刘玉才这么解释“”。他跟我住同一间旅店,19号就到了韶山,准备元旦才回去。在铜像广场,我见到了他繁复的跪拜礼:双手成心形置于头顶,落下时分别在额头、鼻尖、颈部停顿,、叩首、双手摊开,如此反复三次。这是他跟一位藏传佛教大师学来的。
有几天我和刘玉才结伴出行,他是个自来熟,乐于帮人,朝望着哭,他也跟着哭。但有一次,当他为一家子拍照,听到父亲说4个月大的娃娃是个美国人时,他立即拉下脸,一会儿凑过来对我说:“土豪。也有可能是裸官。现在太多裸官了!”
他们怎么还拜呢?
“裸官也希望毛他平安啊,”刘玉才说。
(感谢本刊记者杜强的帮助,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,本文有删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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