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6年12月31日,军事法庭会审结果出炉,由军统负责管束张学良的命令下达,张学良与至友宋子文在宋的官邸——鸡鸣寺公馆门前握别。从此,这对有着数十年交情的朋友天各一方,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才在台北得以重逢,那也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。“相见无限凄然”,张学良用这六个字来形容他们的阔别重逢,其中曲折与悲凉不言而喻。
宋子文和蒋介石分道扬镳,原因复杂,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不满蒋介石出尔反尔幽禁张学良。张失去的30年间,宋子文先是积极奔走,为张学良争取一定范围的,没有获得成功。后来便多次给张学良寄送钱款和生活用品,在美国寓居时宋还照顾张的原配夫人于凤至及其子女,帮张学良代理家产分配等事务,两人的情谊非同一般。
伊雅格陪尊夫人来,马丁、雷孟仍在英。已屡次嘱其来美或赴。宝林在德,已嘱来美或赴,宝贝安好。
这是1940年宋子文在美国辗转发给张学良的电报。张学良幽禁湖南期间,结发妻子于凤至患了当时国内无药可医的乳腺癌,张通过宋美龄游说蒋介石,允许于凤至赴美就医。在宋子文的亲自安排下,于凤至从上海搭美国飞机出境。宋本人因公务先行飞赴美国,在见到于凤至后,当即准备向张学良报告夫人平安抵美的佳音。当时,即便像宋子文这样的,想与张学良取得联络,也是障碍重重。寥寥数语的电报,先经过在广东银行任职的胞弟宋子安代译代转,而军统戴笠是张学良能否见到电报的关键环节。幸好宋子文的地位让戴笠不敢马虎,收到电报两日后戴笠即派专人送到张学良的密秘地。
电文中的马丁、雷孟、宝贝均为张学良子女的昵称,三个孩子是张学良1934年赴欧洲考察军事时留在国外读书的,他始终牵挂他们的安危。这一次宋子文不仅和宋美龄一起成全他生病的妻子安全出境,还在美国打听到他两子一女的下落。这让幽禁中的张学良闻讯备感欣慰,胜似灵丹妙药。
于凤至手术急需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,宋子文出国前已得张学良的重托,到美国解决“西安事变”后花旗银行冻结的一笔张学良私人存款。为了这笔救命钱,宋子文着实煞费苦心,初时遇上了种种麻烦,好在宋毕竟多年负责财政事务,在美国和金融界交友甚多,经过百般疏通,冻结的钱款全部得到理想的解决。
1940年8月13日,宋子文给张学良电报称:“汉(系张汉卿的简称)事已办妥,如不需急用,为长久计,拟交广东银行保管如何?”取得张学良的首肯后,又于当月21日发来电报,称:“汉兄支票时,弟允于两个月内将汉兄亲笔函交银行,以证明支票即其本人所签,汉兄英文久已疏忽,与原来笔迹不甚符合,请其用中文函证明,该函请妥封交淞孙寄弟为盼。”
张学良得知宋子文对他委托之事如此尽心,又如此费力后,心情万分。从前时,像宋子文这样的态度也许不足为怪,而今他是阶下之囚,身边如麻,人人冷遇,宋子文一如既往以诚相待,此情不比寻常。
尤让张学良动情的,还是宋子文夫妇为于凤至的手术,在和纽约两地奔波。一直等到当年11月,哈得逊河畔的纽约城区已是一片银白雪雾,宋子文仍然没有办出个眉目。此间他不断向张学良报告于凤至病况,有一份电文可见其中甘苦:“尊夫人患胸癌,弟等屡次坚劝及早开刀治疗,惟渠意须待令郎月底由英来美后再行割治。”
张学良看出于凤至的执拗性格与宋子文的急迫心情,从湖南发信给妻子,最终,在宋子文等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,于凤至总算同意在纽约哈克尼斯医院进行切除左乳房的大型手术,从而保住性命,这其中自然有宋子文的一份功劳。1941年2月1日,宋子文给张学良发来一份平安电报,内称“尊夫人开刀,经过良好。”到此,张学良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。
宋于1942年11月30日给幽禁中的张学良写信,当夜没有写完,延续到隔日再次提笔,许多顷刻涌上心间。
在长信中谈及张学良一年前九死一生的手术时,关切之情溢于言表,他说:“去岁吾兄患盲肠炎,两经手术,远道驰念刻不去心。幸每日皆得消息,备知疗治经过,转危为安,病后调慑,日起有功,喜暂勿药,渐复康健。海外闻之,慰庆何如。嗣谂高纵移疗贵阳,附近山川风土当较优美,垂多次钓、读书兴趣未减否?”
宋还向幽禁中的旧友报告了海外亲人的近况:张学良远在贵州山中,能得到宋子文这样倾心肺腑的,自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慰藉。蒋介石对宋美龄及宋子文与张学良的关系,虽不以为然,但也无可奈何。
1945年 “八一五光复”数月后,张学良提笔给在南京的宋子文写了一封信,通篇所谈都是私事,而且还是对外人难以启齿的困顿细节。
见报载知兄已返国,弟等在此一切安适。唯前由带来之现款早已用罄,目下时常囊空如洗。弟深知雨农状况,不愿常烦向他累(勒)索。现在百物腾贵,弟与四妹两人吸一吸香烟每月约千枝,就是别脚货‘大小英’香烟,要近万元。每月看看,购买书籍,还有两个佣人的零费,我们四个人穿鞋袜,衣被等。每月总得几千,换个一双鞋,总是百元以上,一条被单,总是二千元以上,要是做一套布的棉衣,总要三千。我们四个人只是刷刷牙,每个月就得五百元。现在钱太不算钱了,看起来数码好大,万元当不得战前的几百元用。弟从来没有穷过,有时弟与四妹相顾大笑,觉得手中一文不名,真是好玩得很。现在不能不向兄作将伯之呼,拟用四妹名义向中国银行或兄借款数十万,或将来由弟,或立即由弟函美国家中拨还。两种办法,请择其一。总之,弟每月总得两万零用(听数目吓人,其实不过当年一二百元),请兄替弟想办法。否则几万数目,到手了,下月又怎么办?弟目下快成犹太鬼了,吸香烟要吸到底,舍不得丢。走要择软的,怕费鞋哟。你们听见会笑吧?……
张学良的这封来信,百般辗转,层层审阅,经过数人之手,宋子文收到时已是1946年的春天。宋子文见了张的这封求助信,为之唏嘘,他早年曾亲赴沈阳,见识过张少帅在大帅府里的奢侈。经努力斡旋,宋子文很快就为张学良解决了一笔足可渡过的生活之资。
此后,宋子文在里也越来越不顺遂,并于1947年初无奈去职,到上海过隐居生活。虽然不畅,宋子文毕竟不同于其他,这年四月东北军元老莫得蒋介石允许,将要前往新竹张学良,宋子文闻知以后,吩咐银行为其解决二十万台币供会面使用,还委托莫捎去生活物品。宋子文亲笔写给张的信中说:“去岁六月间曾上才缄,外附渔竿、咖啡,今年一月复上一函,托雨农兄派弁转呈,伊雅格来华上月返美,弟自去年十月间回国,视察八年战祸,乘柳枕兄趋候之便上酒四瓶,美烟十条,赠EDIFH丝巾、脂红。”
莫离开时,张学良也曾给宋子文复一信,他在信中不无感激地对宋说:“弟之家事劳兄分神太多了。兄又交来法币、香烟多条等等,使弟也无法再说谢谢。而雪中送炭故人情深,只有心藏罢了。”
也是在这封信中,张学良谈到日本投降后沈阳和北平、西安等地张氏家产的分配问题。此事张学良请宋子文代他请示蒋介石,宋子文不仅为他办成了此事,还自始至终充当这批张氏财产分配的委员会负责人,这当然不是泛泛之交所能做到的。
1946年4月19日,张学良在给宋子文的复信中提到:“香烟,莫这回来,各友朋送来不少,足够我们两个人一年用的,请近勿再带,以免浪费。”宋子文收阅张学良以后,曾有复信一件,谈到:“兄事即为弟事,决当切实处理。”
1949年,宋子文与貌合神离的蒋介石彻底,到美国当寓公。宋子文和张乐怡夫妇在美国可以经常见到于凤至和她的几个孩子。20世纪50年代于凤至的次子失常,她极想让这苦命的孩子在临死之前见他父亲一面,但于凤至视蒋如仇雠,不肯向提出请求,她向宋子文夫妇流露出这层意思。尽管那时宋因为反对蒋介石而寄居海外,根本没有能力协助这件事,可他仍然答应下来,给妹妹美龄写信,成全了张氏父子最后相会的夙愿。
在美国寓居的几十年中,宋子文不时打听张学良的近况。只要海外报界刊登和老友相关的信息,宋子文都要一询究竟。五十年代末《张学良录》从传到美国的时候,宋子文一度为此发出感叹,本质上他与张学良的追求毕竟有异。后来宋子文为此还专唔已从纽约迁往的于凤至,听她说出张学良这篇所谓《录》的出笼始末,心情方才有所平缓。在体系中生活大半生的宋子文,自然理解“两蒋”(蒋介石、蒋经国)执政后的政情动态,往往在表面平静之下另有无法猜测的内幕。
蒋介石曾不断派人前往美国,劝说在这里隔岸观火的孔祥熙和宋子文早一天回到去,宋子文都委婉谢绝。在胞妹美龄的多次催促之下,终于在1963年决定回,但只同意“观光”,不接受任何。
宋子文与其说为观光而来,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和许多从前的至交见面。这其中他最急于见到的人,自然是分别27年的张学良。
1963年2月13日,春节过后不久,台北春寒料峭,宋子文悄悄来到台北近郊的复兴岗70号。这里是大屯山下幽静的居民区,早在宋子文返回之前,张学良就在两年前从高雄迁居于此,当时他的生活条件稍有改观,不过要进入北投那幢二屋小楼里和张见面,仍需层层审批,方能成行。宋子文想见张,当然无人敢于,毕竟宋子文的身份特殊。
早在两日前,张学良在寓所就听说有位客人来访。但他当时不敢打听,身边的特工人员也没有说明来者何人。不过张学良似乎已经猜到是宋子文,因不久前某报透露宋子文来台的消息。等到中午时分,寓所门前有汽车声响,不久就有几位客人进了他的小院。负责警卫的特工们事前就在张的住宅布下,这是有重要访客到来时才有的。虽然张学良有心理准备,可当他和宋子文在小楼里见面的时候,还是地怔住了。二十多年不见,南京风华正茂的宋子文已69岁,颓唐老相,头发斑白如雪,一双昏花老眼隐藏在眼镜片后,目光也有些呆痴了。而张学良两耳重听,额头谢顶,步履虽还健朗,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了。的风尘已将往昔的英姿掩尽,他们都变成了垂垂老矣的失意之人。
关于这次会面的谈话内容,张学良和宋子文都没有留下详细的记录,随同参访者黄仁霖(励志社总干事)和叶秀峰(中统)也不曾记下只言片语,所能参考的只有张学良日记的简要记载:“中午十一点半,J·L(黄仁霖)陪同T·V(宋子文)、秀峰来,多年别来,相见无限凄然,欢谈一刻许,辞去。……”
分手之前,张学良谈到要在家中设便宴款待宋子文的意思。宋子文也不顾当时的氛围,爽然答应他定会再到北投作客。
四日以后,宋子文果然不失前诺。就在2月17日这天中午,宋子文推掉一些军政高层的宴请,要去张宅赴宴。这次宋子文气色比前次稍好,还是在黄仁霖、叶秀峰等人的陪同下前来。赵四小姐亲自下厨,烧了她最为拿手的几碟菜肴,盛情款待宋子文一行。席间稍有活跃,不过话题仍没有涉及的问题。他和宋子文谈话身边均有人,两人说的,不外是些宋氏海外和张氏在台生活起居而已。
张学良和宋子文分手之前,已为他的到访准备了礼物,是他幽禁期间始终带在身边的一些历代名人字画中的两幅,从一直带到。一生爱画如命的张学良肯把珍藏多年的古画送给到访的来客,宋子文恐怕是第一人。张学良日记中记载:“约谈三点许离去。我送给T·V画两幅,并给秀峰、J·L,中英对照新约各一本。……”
刘敏涛的丈夫
张学良和宋子文的重逢匆匆结束了,这是这对世纪至友的最后一面。原本,宋子文到张家赴宴时有约定,在宋离开之前,还要再见一面,宋子文要答谢少帅的宴请,张学良为再次会面每日悬念不已。
2月27日是宋子文行前安排的一次重要日程——和张学良在台北一家中餐馆共进午餐。不料,就在这次宴请的前一日上午,张学良忽然接到一个电话,打电话的人正是前次安排宋子文来北投张寓的黄仁霖。他只告诉张学良:“宴请的时间提前了,地点还在中餐馆。”张学良和赵四小姐遂于2月26日中午,在两个的陪同下驱车前往那家餐馆。出乎张学良意外的是,宋子文居然不在场,代替主持宴会的是其弟宋子安。宋子安告诉张学良:宋子文隔日就要提前返回美国了,因为他的夫人张乐怡不慎在美国家中跌了一交,腿伤较为严重。张学良为之怅怅,他没有想到这次和宋子文在的相逢,每一次都时间匆忙,最后一次话别饯行又失之交臂。不过在他们看来,将来仍然还有见面的机会。
他们都不会想到,1963年早春在台北的这次匆匆相见,就是他们的诀别。此后宋子文曾于1969年2月飞抵,参加他胞弟宋子安的葬礼,但不肯去近在咫尺的。张学良清楚这位老友的心情,晚年的宋子文仍然心高气傲,始终看不起蒋介石,也不想重温那种让他不快的氛围。1971年4月25日,宋子文在与朋友聚餐时猝然而亡,当时张学良正在南部进行旅行,听说老友的,并得知蒋介石只以“勋猷永念”一方匾额应付了事之时,张学良面对大海,潸然泪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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